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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二十年来，美籍俄裔女摄影师戴安娜·马尔科西安（Diana Markosia）一直都认为自己清楚地知道家庭的移民史，或者说，至少也了解了这其中的缘由。

1996年的一个深夜，母亲斯维特拉娜（Svetlana）叫醒当时7岁的马尔科西安和她的哥哥大卫（David），并让他们赶快收拾行李打包带好重要物品，因为他们三人要一起去美国了。回忆起那天漫长的路途，马尔科西安至今还清晰地记得，她和哥哥一路都很安静，谁也没问一个问题。

那天夜里，母亲带着两个孩子搭上从莫斯科飞洛杉矶的航班，从头到尾都没和丈夫说句再见。

戴安娜·马尔科西安（Diana Markosia）｜图：受访者提供

下飞机后，在机场接待三人的是母亲的美国朋友伊莱（Eli），那男人身材矮胖，看起来有些岁数，随后伊莱将三人接到自己在沿海城市圣巴巴拉的房子。年幼的马尔科西安被告知，这是一次度假之旅。但母亲很快和伊莱结婚了，不到一年，圣巴巴拉就成了马尔科西安的家。

“我们在90年代刚到美国的时候，在这里定居简直就像做梦一样。我的母亲爱上了一个美国人，她欣然接受这一切。” 接受采访后，马尔科西安曾再次打电话来说：“我不确定母亲是否放弃了些什么，我们带来了拥有的一切。”

在来美国加利福尼亚州的这座海滨小城之前，马尔科西安就已经对这里略有了解。1980年代的同名美国电视剧是前苏联最早放映的电视节目同类型内容，而母亲斯维特拉娜正是那些向往圣巴巴拉的百万俄罗斯人之一，他们想逃去那个看起来充满无尽新鲜事物、迷人且远离故土的地方。

1991年，苏联解体，人们也迎来失业潮。作为经济学家的母亲斯维特拉娜和自己的工程师丈夫阿尔森（Arsen）生活在水深火热中，面对恶性通货膨胀，他们生活地十分拮据。

阿尔森是亚美尼亚人，他移民到莫斯科攻读自己的博士学位，且在马尔科西安出生前就和斯维特拉娜分开了。阿尔森在红场兜售俄罗斯套娃，并在莫斯科各地出售自制的芭比裙维持生计。斯维特拉娜则作为这项非法销售生意的帮手，同时也和排长队领食物的人们一同站在“面包线”外等着分发物资来养活家人。

“莫斯科面包线”前排队领食物的人们｜图：受访者提供

2017年1月，马尔科西安27岁，而故事也发生了转折。特朗普上任后实施了他的首个旅行禁令，作为国家地理和纽约时报摄影记者的马尔科西安开始出版自己和母亲的移民故事。

“说起这件事，我真的很想知道当初我们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们为什么要拼了命地来美国？我感觉到母亲很想告诉我关于这一切的真相，并揭露那些说起来感觉很丢人、难以向我启齿的事。这也是我想把它出版发布的原因。”

争吵与隔阂｜图：受访者提供

长久以来，母亲斯维特拉娜十分迷恋自己在电视上看到的美国生活，她通过一家俄罗斯机构在美国报纸杂志上刊登的相亲广告认识了之后的美国丈夫伊莱，该机构专门为苏联女性和美国男性牵线搭桥，这也是那时候在苏联女性之间很流行的移民方法。

母亲的想法简单明确：“我是个来自莫斯科的年轻女性，想找个男人带我看一看美国。” 她的第一任丈夫丝毫不知道她想要移民，且对她带着两个孩子在从未告知的情况下飞去世界的另一端也毫无办法。那时母亲才22岁，马尔科西安和哥哥曾在去美国的途中试图回去寻找父亲，结果父亲已经回到了亚美尼亚的首都埃里温，那里是马尔科西安小时候生活的地方。

马尔科西安为此大为震惊，“你一直把父母当作偶像来看，我的心中有一股无名之火，因为这并不是真正属于我们的故事。我为什么不能再了解更多一些呢？为什么做这个决定的时候我们毫不知情？”

“这不仅仅是来到美国过日子，这是我们一家人跑到美国，却要对外保密20多年，而且20年来我们都没有见过爸爸一面。这完全破坏了我们曾经对美国梦的美好想象。”

马尔科西安的父母重聚时分｜图：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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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帮助母亲揭露这一切，并试着理解母亲彻底放弃自己在莫斯科的生活的决定，马尔科西安将一家人从俄国移民到美国的旅程拍摄成了小电影，同时还有一系列命名为“圣巴巴拉”的照片。

影片从母亲的视角拍摄，她为找到适合扮演自己家人的演员试镜了上百个人，单为母亲斯维特拉娜一角就试镜了384位女演员，因为她需要一位“能够深刻理解为做这个决定放弃了一切”的人。

拍摄地点主要为美国加利福尼亚和她家此前在埃里温的公寓，且现房东也同意将房子出租给她用于拍摄。扮演母亲斯维特拉娜一角的安娜·伊姆纳泽（Ana Imnadze）在拍摄时穿的正是母亲衣柜里的衣服，饰演父亲阿尔森的阿尔门·玛格丽安（Armen Margaryan）则全程佩戴着父亲的手表。

“我开始慢慢接受这个故事，并试图将自己从我的生活中抽离出来。”马尔科西安表示：“我得把这看作是个小说故事，这样我才能尽可能地去接受它，创作并爱上它。否则的话，真的想想都觉得太痛苦了。”

马尔科西安的这部“圣巴巴拉”影片中涵盖了个人、想象中和现实里真实的生活场景。电影中还有特意设计过的戏剧化场景、昏暗的灯光布置（从而向拍摄风格阴郁灰暗的格里高利·克鲁德森和大卫·林奇致敬）、过曝的快拍照片，其中一张是她的“父亲”手里拿着个生日蛋糕，一根香烟和一部樱桃红的旋转电话，看起来像是从家庭剪贴簿中借来的。

马尔科西安和饰演家人们的小演员们｜图：受访者提供

与此同时，马尔科西安称电影的15分钟特别篇的灵感是便于观众能通过不同形式的呈现从而更好地理解她们一家的经历。影片中重现了一家人在俄国和加州的回忆，其中包括八段来自马尔科西安童年时期的视频和照片，以及部分试镜演员的花絮。影片均采用原声录制，饰演年轻时母亲的演员穿着母亲的衣服坐在餐桌旁与其对话，马尔科西安和母亲还会给电影进行部分的配音旁白及叙述。

起初，马尔科西安计划整个电影的拍摄应按照剧本完成，为此她甚至聘请了原先《圣巴巴拉》电视剧的一位作家琳达·迈尔斯（Lynda Myles）写脚本，并让自己的家人进行适当修改编辑。在这期间，她作为一个半参演人员的身份去重看这个故事，这也大大减轻了她原本作为叙述者的焦虑。

“拍摄这部影片最大的困难是我本身就是故事的叙述者。我有时候坐着就会想：为什么偏偏是我？我是整个房间里年纪最小的人，对于之前所做出的一切决定我都没有任何话语权。但现在我还成了讲故事的人，这到底是为什么？”

“这其实都是些选择性记忆，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版本的故事。”

马尔科西安和父亲｜图：受访者提供

从父母的感情关系，到一家人在美国加州的真实生活，让家里的每个人都对最终呈现出的故事达成共识几乎是件根本不可能的事。马尔科西安将作家迈尔斯写的剧本带给在埃里温的父亲过目，让父亲给这个故事增添些关于他的看法，但当马尔科西安最终回到加州，母亲则将父亲添加的所有内容都划掉改成了她自己的话术。同样的过程在她把剧本交给哥哥时又重演了一遍。

“这个过程充斥着争论，但我们却对谁也不会认同任何别人口中的故事这一点达成一致共识。故事版本的不同倒也没有严重到让我彻底放弃整个影片的拍摄，但这也足够让我意识到记忆的美妙：如果我记录了那些黯淡时刻，或者说照顾到了每个人的故事视角，最终呈现出的故事版本肯定会比仅仅通过我一人的视角回忆出的更接近真相。”

“在每个人都添加了自己的内容后，我又重新看过那个剧本，然后发现这本身就是一种艺术。”

2020年11月，马尔科西安与Aperture图库合作发布了自己的处女座专刊“圣巴巴拉”。今年夏天，由她拍摄的照片和电影将于旧金山现代艺术博物馆展出，将自己家人版本的美国梦与全世界分享。马尔科西安还计划于今年九月在纽约国际摄影中心将作品作为3D沉浸式表演向人们展示。

“我始终记得来到美国是多么特别的一件事，我也从来没有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只是我们为此牺牲了太多。获得一次重新拥有和创造这份回忆的机会是一份很珍贵的礼物，这也是艺术所带给我的荣耀。”

武汉晨报实习记者 汪雨萱